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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宁作家:1972年的账本
来源:绥宁一中校园网 作者:夏宏俊 更新时间:2012-12-18 阅读:35492次 

1972年的账本

陶青林

1

黑狗终于回家了。

宏福老爹得到这个消息时,是太阳落岭的时候。他正躺在院前的凉椅上歇凉。世清从村口摇着一把蒲扇进了院门,站在父亲宏福老爹身边说:黑狗终于回家了。

宏福老爹心里正烦着,世清竞选村长又一次落选了。这世清真是稀泥巴扶不上墙。听到黑狗这个名字,宏福老爹一时想不起是谁,没啥反应。世清用蒲扇拍着自个的脑袋,提醒父亲:就是村口那个黑狗,那个儿时常跟我玩的黑狗啊!宏福老爹这才恍然大悟,露出一脸的惊讶,他……他回来了?他还活着?

他活得好好的,比我的块头还大哩。世清说。

他比你大两岁,该四十好几了……宏福老爹似陷入往事,喃喃自语。

那时,年青的宏福老爹是村里的大队长。那是抓革命促生产的时代。宏福大队长家有一台手摇电话机,放在睡房里。公社许多的指示都是从这台电话机里传出来的。只要电话一响,宏福大队长接完电话后,村里便会有运动。宏福大队长说抓谁就抓谁,想批斗谁就批斗谁。宏福大队长的每句话都是命令。

但那天晚上,有一个少年没有听宏福大队长的命令。

那晚,宏福大队长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话机旁学习毛主席语录。电话机旁还有一盏马灯,发着昏暗的光。这时,少年摸黑进了宏福大队长的房间。少年瞅住机会,用左手下猛力箍紧宏福大队长的下巴,右手攥着把菜刀横在他的脖子上,恶狠狠地说,帮我开个外出证明书!

宏福大队长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后,心里的怒火突地燃烧起来。威严地大吼一声,你小子想造反啦!

少年说,我活不下去了!说完,增加箍紧宏福大队长下巴的力度,右手的刀晃了晃,刀锋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碜人的寒光。少年接着说,这刀比割我父亲喉咙的那把更锋利。说罢,拿刀在自己的左手臂一划,一股鲜血像蚯蚓一样爬了出来。

宏福大队长被吓住了。

少年说,要是你不开外出证明书,我就先割了你的喉咙,再割我的。

别、别……别这样,我开,我开!宏福大队长失去了昔日的威严,连声应道。

拿到介绍信后,少年的眼里贮满了泪水。少年狠下心,一拳打在宏福大队长的后脑。大队长头一歪,昏了过去……

从此,少年便在小村消失了。

这少年,就是黑狗。

2

黑狗有一个姐姐,叫白莲。还有一个弟弟,叫黄狗。

弟弟黄狗还健在,住在村尾。姐姐白莲已死了30多年了。

世清那时还小。原本模糊的记忆,因黑狗的回家又清晰起来。

白莲长得很漂亮。虽然漂亮,却没人敢娶她。谁让她是恶霸地主康健的孙女?解放前,康健在县里做警察局局长,家里养有家丁,还有十几条枪。解放后,康健被政府枪决了。康家被划成恶霸地主,所有的批斗游行,都少不了康健的儿子、白莲的父亲康烈。再后来,她父亲康烈犯下盗窃罪割喉咙自杀后,更加没有人敢娶白莲了。

没人敢娶白莲,但有不少人垂涎白莲的美色。民兵连长康百祥是其中之一。

那是白莲父亲死后两个月的一天傍晚,世清去队里的牛栏长廊放牛时,碰见白莲被康连长按在枯草堆里,拼命挣扎。她胸部的衣服被撕破了,露出了半个雪白的胸部。白莲惊惶失措地从康连长的胯下爬起来,一手捂住胸部,一手挡着脸,大哭着跑了。到嘴的鸭子又飞了,康连长端起身边的步枪指着世清,气急败坏地吼叫:他妈的,你爸要不是大队长,我非毙了你这臭小子不可!

世清觉得白莲可怜。队里那些挑粪便,打柴等重活累活都归她去干。还经常派她干男人的活,如犁田耙地、修水库、建房子、扛树……有好几次,白莲被累倒在地。

世清问父亲,白莲怎么那样命苦啊?

父亲说,她家是恶霸地主,对待这些人不能心慈手软!

什么是恶霸地主?世清似懂非懂地问。

就是骑在我们贫下中农头上的阶级敌人!

什么是阶级敌人?世清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小少年,头脑里涌出一大串问号。

父亲不知如何解释,却黑下脸训斥世清: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小小年纪不能同情阶级敌人,我们要时时刻刻不能忘记阶级斗争。

后来,白莲就死了。死于1972年深秋的一个傍晚,与他父亲康烈相差八个多月。

白莲也是自杀死的。所不同的是,是喝下兑了六六粉的一大碗水后死的。那天,世清与黑狗在一块放牛。世清说,黑狗,你姐姐真漂亮。黑狗一脸的忧伤。黑狗说,我姐姐说,漂亮是女人的祸害。世清说,为什么是祸害?黑狗说,我问过我姐,我姐说,自古红颜薄命,特别是在乱世。说到这里时,白莲就出现了。白莲背上背了一个打六六粉的喷雾器,她刚从稻田里打完药回来,脸色虽然有点憔悴,但仍透着一股青春的美丽。白莲先对世清说,世清,你帮黑狗看一阵子牛。白莲的话像是一朵枯萎的花被雨水打湿了一样,有气无力的。之后,白莲才对黑狗说,黑狗,你先回家,姐有事要跟你讲。

半个多小时后,黑狗回来了。黑狗一脸心事,踢着一块小石头来到了世清跟前。黑狗问世清,要是亲人把很重要的东西给你保存,你会高兴吗?世清说,我不知道,我的亲人从来没有给过我重要的东西,更别说要我保存了。黑狗叹了口长气,便看那头老水牛吃草。

不久,队里出工的人都从田野回来了。宏福大队长见儿子世清与黑狗在一块放牛,便骂世清:说多少遍了,要你不要跟贼崽仔玩,哪天你学坏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去年,黑狗的父亲割喉咙死了,听说是偷东西被查出来了而自杀的,村里人就骂黑狗三姐弟是贼崽仔,同龄人都不愿与他们玩,只有世清不嫌弃,仍然喜欢与黑狗呆一块。

黑狗听了宏福大队长的话,脸色铁青,手里抓起一粒石子想掷向他,手一扬,石子却掷向了那只老水牛。黑狗嘴里大声喊,我们不是贼,那些东西我们会退还的。

喝,说得好听!宏福大队长不无讥讽地说,人都死了,还口口声声说退还,我看,你家三辈子都退不起!

正说着,不远处有人在喊,黑狗,你姐喝农药了,快回去救你姐。黑狗楞了两秒后,撒腿朝家里跑,边跑边哭喊,姐,你不能死,姐,你不能死……世清看到,在黑狗转身的旋风里,有几滴浑浊的泪花在溅开。

黑狗赶到家时,白莲已断气了。黑狗家有一股浓重的呛鼻的六六粉味。村里人远远地围在屋门外,看热闹,没有一个人去屋里帮忙。世清站在门坎外,看到白莲躺在堂屋中间的一张破席子里。黑狗与黄狗在一旁哭。他们的母亲,没有哭,手拿一块布在擦拭着白莲的身子。她粗糙的手上爬了几条青筋,每擦拭白莲的身子,手就不停地发抖。世清感觉到了一种凄惨。世清还感觉到,白莲的身子很白,和那次在牛栏屋露出半个胸部那样一样白。

3

黑狗进村时,没有人认出他。村子没多大变化,但在黑狗面前,却已物是人非了。

村前有五棵百年古枫的,现在只剩三棵了。村前通了公路,大水塘被公路一辟为二。村口有一座庵堂的,现在也没了踪影。村里多了十几座砖屋,其他的跟三十多年前没多大异样。百年古枫树荫下,支着两张麻将桌,打麻将的和看热闹的人围成两堆,在麻将的碰撞声里,有人在七嘴八舌地吆喝着。几只鸡在瓜棚架下的杂草堆里钻进钻出。

没有人注意黑狗。黑狗不声不响地走过古枫树,来到三十年前的土砖屋前站着。士砖屋早就倒塌了,只剩下齐人高的四堵墙,那些残砖断瓦长满了绿苔,隐在青藤野草里。

黑狗打娘肚里出来,便住在眼前的土屋里。黑狗家在村里应该有三处房屋。第一处是祖屋,黑狗没住过,就是用青砖青瓦砌就的那所村小学,是村里最好的屋子。解放后,黑狗家的祖屋先是作了大队部,后来又改成了村里的学校。有一次,父亲带着黑狗路过村小,父亲悄声告诉黑狗,这是自家的祖屋。不巧被人听到了,这人告诉了村里。宏福大队长把父亲叫去审问。这是天大的罪,打死父亲他也不敢承认。最后,宏福大队长将黑狗全家仅有的30斤口粮扣下10斤。那一个月,黑狗饿得眼冒金星,枯瘦如柴。第二处是眼前的土屋。祖屋充公后,全家被赶出来了。父亲康烈在村口的庵堂里住了好几个月,他白天挨完批斗,晚上摸黑在村口打土砖坯,才盖了这间土砖屋。至于第三处房屋,是村尾的那处了。黑狗记得很清楚,父亲死后,村里人很忌讳这种遭凶死的人,自家又是在村口,进出的人都要路过,村民们都非常害怕,强烈要求黑狗家从村口搬到村尾。黑狗一家不想搬,他们没有能力再建栖身之所了,可村里人每过屋门,都要指桑骂槐地骂上几句。无奈之下,黑狗一家只得在村尾搭了个茅棚屋住了下来。

弟弟黄狗要是还在的话,应该是住在村尾。黑狗这样想的时候,有人发觉他这位不速之客了。

世清挤在枫树荫下看打麻将。黑狗提着一个旅行包站在村口时,世清以为是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回来了。他还特意看了一眼来人,有些脸生,便以为是来村里走亲戚的。后来,看到这人在村前那座废弃的屋子默默地站了十几分钟时,觉得来人有问题了。

世清走近黑狗,问:你找谁?

黑狗局促地说,我、我回家……

世清狐疑地盯着黑狗再问,你家是?……

黑狗也看着世清。看着看着,双方都看出对方年少的影子。好一会儿,两人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世清抱着黑狗,说,黑狗,怎么会是你?

黑狗的眼里已是一片潮红。

4

世清高兴地牵着黑狗的手往村尾的黄狗家走去。俩人边走边聊。路上,碰到好几个年纪较大的村里人,他们都没有认出黑狗。人们都以为黑狗是世清的亲戚。年轻的,都不知道村里有一个离家出走了三十多年的叫黑狗的人。

三十多年前的茅棚屋,已变成了由一半红砖一半土砖垒成的砖屋了。门口有一只母鹅领着一群小鹅在吃几片青菜叶。世清与黑狗走过鹅群时,母鹅以为来人要袭击鹅崽,一个激灵扑打着双翅,伸着脖子腾越迎上,鹅嘴在世清的小腿上狠狠地戳了几下,之后,又迅速腾身飞回,用双翅护着鹅崽。母鹅伸着脖子对着世清和黑狗嘶声叫着,展现出一种警戒。

一个男人出了屋门,赶紧喝斥母鹅。母鹅没有理会,戳人的样子更凶了。世清被鹅戳痛了,有点害怕,退后躲着,嘴里冲男人大声说,黄狗,你快看看,这是谁来了?

黄狗佝偻着背,显得很萎缩,见是世清和一个陌生人,忙陪着一张笑脸表示歉意,然后又去轰鹅们。母鹅好像不愿让道,伸出长脖子,扑打着翅膀,不甘示弱地与黄狗对峙着。黄狗找了根竹枝条,装着要抽打的样子吓唬鹅们,嘴里说,叫死啊,来客人了也叫!

黄狗把鹅们赶走后,世清急步走近黄狗,异常兴奋地说,黄狗,你快看看,这是谁来了?

黄狗在生人面前显得拘谨,很难为情地快速扫了黑狗一眼后,就低了头,嘿嘿地傻笑着。

三十多年来,黄狗一直生活在阴影里。村里人都鄙视他贼崽仔身份,人人都可以欺侮他。与人发生矛盾,哪怕黄狗有十分的理,调解的人也不会断他有一分。黄狗在村里没有任何地位,就像一个软柿子,人们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久而久之,黄狗就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性格。世清记得,在黑狗失踪后的不久,村里小孩玩打野战游戏,一部分小孩当坏人,一部分小孩当好人。黄狗提出要当一次好人,他不想一直当坏人了。康百祥连长的儿子不同意,他说,你这个贼崽仔没有资格当好人。以前,黄狗都有哥哥黑狗护着,有时会与人顶上几句,这次也不例外。我不是贼崽仔!黄狗说。你就是,你们家偷东西,有谁不知道?康连长的儿子大声说,其他的小孩站在康连长儿子一边,也齐声帮腔。我哥哥说了,我们会还那些东西的,我们不是贼崽仔!黄狗也针锋相对。没想到贼崽仔还敢争辩,康连长的儿子很气愤,立即大打出手。黄狗拼命还手,把康连长儿子的鼻子打出了血。那天晚上,怒发冲冠的康百祥连长闯进黄狗的家里,砸碎了黄狗家唯一值钱的菜锅和水缸。在黄狗母亲的痛哭流涕的求饶之下,康连长才扬长而去。

黄狗与母亲相依为命。黄狗20岁时,母亲突然死了。母亲每天都是天麻麻亮就起床去干活。那天早上,黄狗没见母亲起床,以为母亲已出去干活了。待吃中饭时还没见母亲回来。敲母亲的房门,房门是闩着的。黄狗一脚踢开了房门,只见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嘴边吐有几块黑血,人早已断了气。有人说,黄狗母亲是累死的。再过了几年,上面来了政策,要为一些冤假错案平反,要退还或补偿以前没收缴公的资本家或地主的私有财产,如企业、厂矿、房产等。那处祖屋,上头准备退还或补偿给黄狗。受尽苦难的黄狗哪里敢要这房子?工作组说了一大通政策,黄狗一条也没听进去。黄狗只想做一个老老实实的人。30岁时,黄狗终于娶了个老婆。老婆是二十里外牛家岭的一个哑巴女人。两年后,才为黄狗生了个儿子。

黄狗的儿子听到了屋外的动静,悄悄地来到门口,见有人,便怯怯地站在那里。算起来,黄狗的儿子该十一岁了,可能营养不好的原因,个头却没有七八岁的小孩大。哑巴老婆也跟在儿子的后面出来了,见门外有人,左脚跨在门坎外面,右脚跨在门坎里面,看着三个男人,嘴里发出“咦咦哇”、“咦咦哇咦”的声音。

黄狗仍然没认出黑狗来,冲黑狗嘿嘿笑了两声。转过头,扬起手里的竹枝条,像赶鹅们一样对站在门口的老婆和儿子说,去去去,你们都进去,没看见这里有客人吗?

黑狗的眼里已贮满了泪水。

黄狗调转头,见黑狗在看自己,冲黑狗腼腆一笑,说,家里人不懂事。

黑狗脱口而出喊了声:弟弟!

黄狗听了,像触电了一样,楞在了那里。黄狗盯着黑狗使劲看,嘴唇动了动,右手不由自主地去摸后脑勺,一双眼虽漂浮浑浊,到底还是认出黑狗来了。黄狗惊呼一声“我的天”,两步冲向黑狗,一把将黑狗的胳膊拽住,颤颤地说道,哥,你怎么才回?

兄弟俩紧紧相拥而泣。

5

黑狗打娘肚子里出来就觉得饿。黑狗一家人天天在与饥饿做斗争。准确地讲,应当是整个村民都在与饥饿做斗争,只是由于黑狗家成分不好,比村里人更没东西吃,更加饥饿,斗争更加艰巨。那时,黑狗看到什么东西,首先的反应是“能不能吃”。

好在父亲在深更半夜会弄些东西回来吃,比如南瓜、冬瓜、红薯、土豆等,有时还会有些布料、粮票等不能吃的东西。有天晚上,父亲居然像变戏法一样,从一个背蒌里拿出一头被掐死了的小猪崽。记忆里,那顿猪崽肉吃得最香了。但村里经常有人在咒骂偷瓜果的人会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后来,父亲还是死了,父亲是自杀于1972年初春的一个早晨。

先是合作社的人来家里搜查,没搜出什么东西。后来,又把父亲带走了,关了三天三夜才放回来。父亲一下子老了,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击中了要害,平日里的坚强已荡然无存。父亲把姐姐白莲单独叫进睡房,掏出一本红色塑料封面笔记本,封面上写有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父亲说,这个账本,记了我偷了别人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线,我也记了,你要保存好,日后要是能过上好日子,你一定要还清这些账,那些被偷的人家救了我们一口气,才让我们一家捱到了今日。这些话,是姐姐复述给黑狗听的,就是那天黑狗正与世清一起放牛,姐姐把黑狗叫回家时,单独跟他说的。姐姐还说,父亲把这个账本给她后的第二天,就割喉咙死了。父亲死得很惨,血染红了整个房间的地面。黑狗记得,姐姐也是把这个账本给了他后,就死了。姐姐比父亲死得更快,是在把账本交给他后的半个小时就死了。

黑狗离开小村时,身上只带了两件东西,一件是那份外出证明书,另一件就是那本写有“千万不要忘记阶段斗争”的红塑料封面账本。三十多年来,黑狗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直到现在,仍然孑然一身。在流浪的路上,黑狗一直惦念着那个破碎的家,心里一直装着姐姐临死前交代的那件事。攒够还账的钱后,黑狗终于回家了。

6

宏福老爹问世清,黑狗身上真的有那个账本?

黑狗说,我也没真见过,是他跟我说的。

那时,真的太饿了!我们吃的,还不如现在的猪食,现在一头猪一天起码要吃一斤米,头头都膘肥体壮的。宏福老爹叹气说,那个时代,唉……

黑狗回家的第二天一早,就和黄狗去找新上任的村长。村长刚好从家里推出摩托车,准备去县里开会。村长很年轻,三十岁还没到,他从父辈的嘴里听说过黑狗一家的故事。他对黑狗说的话不感兴趣,当黑狗拿出那个写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红塑料封账本时,他像看到古董一样感到惊讶。并饶有兴趣地拿过笔记本,盯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一行字看了又看,嘴里说:哇塞,这么又红又专的笔记本,真是古董啊!黑狗还没把自己的想法跟村长说完,村长就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你这是三十几年前的旧账,我们现在忙得要死,哪有闲功夫去理?还是算了吧,村里人又不追究你们家了。说完,起动摩托车,屁股冒出一股黑烟,突突突地远去了。

几天后,黑狗和黄狗一户挨一户地上门还钱。村里熟悉那段生活的老人或中年人都唏嘘不已,那些年轻后生们,嘻嘻哈哈的,认为是天上落钱,白捡了,拿了钱转身就上了麻将桌。

村尾桂花奶奶耳朵有点背,脸上爬满了皱纹。桂花奶对黑狗兄弟俩说,我咒你父亲咒得太狠了,每月的初一十五,我烧香咒骂偷我家猪崽的不得好死,咒了半年,你父亲就被我咒死了。那年月,一头猪也很重要,可是,一条命更重要啊。说到动情处,桂花奶抓住黑狗的手,一脸愧疚地说,怪我,都怪我咒得太狠了!要是不那么咒,你家也不会那么凄惨!

父亲变戏法一样从背篓里拿出来的猪崽,原来是桂花奶奶家的。想起那餐一辈子难以忘怀的猪肉,黑狗无地自容,觉得亏欠了桂花奶奶,忙抽出几张百元大钞,要还给她老人家。桂花奶奶死活不要,最后说,我咒死了你父亲,还收这钱,世上哪有这样的理?黑狗说,桂花奶,我父亲不是你咒死的,就算你不咒,他也会自杀的。桂花奶还是那么迷信,絮絮叨叨地说,怪我咒得太狠了,我不该初一十五烧了香咒人,那猪崽是我全家的希望,可我真不该那样去咒你父亲的!我没想到初一十五烧香咒人那么灵验。

几天后,账本上只剩下宏福老爹的名字了。父亲的账本记得很清楚,1971年6月9日晚偷了宏福大队长家的一把菜刀。那时,一有批斗会,宏福大队长总是把康烈拉出来,康烈是村里最大的地主。当年,如果他不那么激进、积极,黑狗家有可能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黑狗把账全记在宏福大队长身上了。

黑狗没有把菜刀折换成钱,更没有算上利息。账本上别的所有物品,黑狗都折算成钱,并把利息也算进去了的。黑狗特意在镇上打了一把上好的菜刀,他要把菜刀还给宏福老爹。

宏福老爹第一眼看到黑狗时,恍惚中还以为是见到康烈。黑狗的模样太像康烈了,大块头,虎背熊腰,络腮胡子,与康烈一模一样,就像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黑狗的眼里,没有了三十年前的那种愤恨、凶恶。那刀架脖子上的一幕,让宏福老爹记忆深刻。可是,再看第二眼时,黑狗的眼里有了一种孤傲、沧桑,隐约还透出了一股狠劲。

黑狗拿出菜刀说,三十多年前,我父亲偷了你家一把这样的菜刀。

宏福老爹没想到康烈会偷他家的菜刀。这偷盗之徒,只要出手了,是不会空着手回来的,哪怕是一根木棍,也会偷回家去。

宏福老爹对黑狗说,过去的就算了……

黑狗说,这事硌我心头三十年了。退还给你,我这心里就舒坦了。

宏福老爹觉出黑狗话里的异样,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次开证明,好歹也算是、算是帮过你吧……

黑狗哈哈笑了几声。笑完,黑狗问,知道我父亲为什么要偷你家的菜刀吗?

宏福老爹摇了摇头。

黑狗说,我父亲那晚是想拿这刀杀人的,可他狠不下心来,最后却拿那刀杀了自己。——你家的菜刀,够锋利的。

宏福老爹心里一阵胆寒,这才想起,康烈死时,怪不得他身边的那把刀非常眼熟,原来就是自家被偷的那把。宏福老爹眼光虚浮地看着黑狗说,你家的事,也不能全怪我……

黑狗说,该怪谁呢?

宏福老爹说,人,其实——都有自己的命……

黑狗用左手拇指刮了刮刀刃,刃口立即发出一阵“嗡嗡嗡”的声响。黑狗侧头,看到旁边有一只母鸡领着一群鸡仔,正在觅食。黑狗手一扬,菜刀打着旋飞过去,将母鸡的头切了下来。母鸡来不及惨叫,便身首异处。有两只鸡仔被刀击中,倒在地上呻吟,其余的鸡仔们被突然的变故,吓得纷纷夺命逃窜,发出一长串的恐慌凄惨的惊叫声。失去鸡头的母鸡在地上扑腾挣扎着,鲜血洒了一地。

黑狗的眼里,透着一股凶狠,问,是不是就像这只鸡,有些人的命运就该是这个样?

宏福老爹目瞪口呆地看着黑狗。

一直站在旁边的世清说,黑狗,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很苦,但总算挺过来了,你别这样……

黑狗大声痛哭起来。黑狗似对宏福老爹,也似对世清痛苦流涕地说,这些年,我一直睡不着觉,在梦里,我父亲母亲,还有我姐姐,他们跟我嚷着要搬家。这次回来,我就是要把他们搬到祖坟去,我不能让他们,也像我这样在外面流浪……

黑狗黄狗离去时,世清要去送,被宏福老爹叫住了。宏福老爹的心里窝着一团怒火,原本黑的脸更黑了。待黑狗黄狗的背影消失后,宏福老爹气急败坏地对世清说,要是撂三十年前,哪里会有他今天在这里撒野?

世清说,别翻老皇历了,黑狗只是想出口气而已。

宏福老爹说,还不怪你这不争气的,要是你竞选到村长,他黑狗敢这么嚣张?

世清看着老顽固一样的父亲,无奈地摇了摇头。

迈出世清家的门坎后,黄狗在后面紧一步慢一步地追着黑狗。见世清没来送出家门,再想起刚才宏福老爹的那张黑脸,黄狗心里更害怕了。黄狗小跑几步追上黑狗,怯怯地问,父亲偷那把刀,真的是准备杀人吗?

黑狗停了下来,转身扶着黄狗潺弱的肩膀,眼里有泪光在闪。黑狗说,黄狗,父亲为什么不可以杀别人?难道父亲就只能杀自己吗?

黄狗胆颤心惊地说,杀人要偿命的。刚才你杀了那只鸡,我到现在还害怕……

黑狗说,谁又偿还我们父亲、母亲、姐姐的命了?

黄狗说,哥,我害怕……

黑狗抱紧黄狗,说,我会留在村里陪你,我以后不再流浪了。

7

父亲、母亲和姐姐都葬在野坟岗,紧挨在一块。站在坟前,黑狗默默无语。三个小小的坟包静静地堆在那里,坟土都干板硬结,坟边长满了杂草。萧瑟的景象,有点让人心酸。

黄狗指着父亲的左边一个坟头说,那是母亲的,母亲在生时一直说要去陪父亲和姐姐。

黑狗的父亲和姐姐因是自杀,不能入葬村里的祖坟山头。这荒山野地少有人来,阴气很重,葬的都是些没得善终的人。村里人认为不得善终的人对后人不利,一般少有人来祭祀。

黄狗对黑狗说,真的能移进村里的祖坟山吗?

黑狗说,这大半辈子,我拼命攒钱,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呆在这荒山野岭。

黄狗说,我每年清明都来扫墓的,只是没钱,墓碑一直没有立。

黑狗一边摆供品,一边说,这墓牌,我早就立在心里了。

摆完供品,黑狗又说,爸妈还有姐,要是搬进祖坟山,他们就不寂寞了。

黑狗点燃香烛和冥纸,嘴里轻声念着什么。念完后,黑狗心里明净如水,最后,把那本红色的塑料封账本投进燃烧的冥纸堆里,很快,笔记本被烧着了,吐出了幽蓝的火舌。黑狗觉得,那些往事随着香烛的烟气缭绕盘旋而去。

一只不知命的鸟儿,突然落在父亲坟头,然后又跳往母亲这边,叫了几声又飞落在姐姐坟上。黑狗黄狗惊讶地看着这只鸟。鸣叫几声后,鸟突然振翅一飞,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向天空。

作者简介  陶青林,男,苗族,广东省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中级,现为《长安》报社总编辑,《长安文学》副主编,在《花城》、《芙蓉》、《长城》、《作品》、《红豆》、《特区文学》、《青年文学》等各类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五十余万字,曾获全国首届“李白杯”文学大奖赛三等奖、广东省“千家写岭南”散文大赛铜奖、东莞文学年度20篇、东莞文学传媒奖等奖项,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荔树的囚徒》、《手机没有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