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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余长发

龙章辉

余长发是我的初中同学。

他瘦高个,长条脸,皮肤黝黑,却生就满口白牙,笑起来像乌云里的月亮,寒森森闪光,让人不自在。由于这一点,我很少与他交往。

余长发却总会以一些特别的方式引起我的注意——

我们学校是一所农村中学。操场四周,散落着一圈白杨树。这种树虽颀长秀挺,却有个毛病,秋高气爽时易招惹毛毛虫。每遇风起,身轻体柔的毛毛虫随风潜入教室,静寂的课堂上便爆出女生们刺耳的尖叫和男生们具有变声期特征的轰笑。课间休息,同学们都去踩那些毛毛虫,踩得它肉浆迸溅。只有余长发不踩,他拿了小圆镜,折来阳光聚焦成亮亮的小点,忽闪忽闪地追着毛毛虫灼烧,毛毛虫扭着肉乎乎的身子拼命爬滚,却怎么也甩不掉灼热的光点,渐渐地身上冒了烟,慢慢地烧焦了……这种方式具有很强的兴奋点,吸引了不少同学围观。后来学校请人洒了药,毛毛虫才日见稀少。

那年寒假,有人走村串户扮土地神。

一阵鞭炮响过,便听见锣鼓哐啷哐啷敲进门来。一老者带两小者边唱边跳:

“人生在世要公平,

要敬土王六戊人;

遇着土王不挑粪,

污坏四山土地神……”

唱罢哐啷哐啷敲,敲完又唱——无非是些家庭和睦、五谷丰登、吉祥如意之类。这种扮土地游春的习俗在本地很盛行,除了表达对土地的崇敬外,更多是送个吉祥、讨个如意。唱得主人高兴了,会给赏钱。

三人中有一人,声虽稚气,却腔调圆贴,手舞足蹈,入滋入味。唱毕蓦地扯下道具,赫然冲我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原来是我的同学余长发。

我的同学余长发,竟然会扮土地神?!我忽然对他产生了兴趣,上前拉住他的手,邀他去房里坐。他转头看老者,老者微微一笑,摇头。余长发遂冲我说:“还要去别家呢。”我不舍地松开了他的手。

其时,母亲已将赏钱和糍粑之类的赏物塞进了他们的背包。老者俯身道谢。三人随即出门,飘然而去。不久,便听见别处响起了鞭炮声。

母亲羡慕地说:“看你同学多能干,小小年纪就知道挣钱。”

我刚才的好心情全被母亲这句话搅了,便翻出白眼给她看。母亲自然不受用,丢下一句:“干吗这样看我?”,便下厨去了。我也回房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余长发手舞足蹈的模样和白生生的牙光。人与人的境地原本千差万别,也难怪母亲说。比如此刻,余长发能为家里挣钱,而我却只能吃闲饭。想着想着,兀自烦恼起来。

后来的交往中,我发现余长发还有许多小能耐——他知道阴阳五行;知道人在山里被蛇追咬时,不能往上跑,只能拐着弯往下跑;知道朝天冠的根茎能治痢疾,我母亲的痢疾病就是他治好的……余长发在讲或做这些事情时,显得很老成,一点也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的一身黝黑的皮肤帮了他的忙。

我常常想,在余长发的村子里,是不是居住着许多仙风道骨般的人物呢?

真正促使我和余长发缔结友谊,成为拆不散打不烂的死党的,却是另一位同学羊胜利。

羊胜利是外乡人。墩实、憨厚的他,由于掉了门牙,导致齿间漏风,且有碍观瞻,笑时便老抿着嘴,做出女生样的娇羞。老师点名提问时,羊胜利未站起来就先脸红了,尔后抿着嘴笑,尔后才启齿答问,话未出口又脸红了。全班同学都望着他笑。老师也笑了。老师说:“羊胜利你别紧张,慢慢讲,没关系的。”言语中分明流露出对他的喜爱。

我和余长发都不喜欢羊胜利,因为羊胜利那副女孩般娇羞的模样。

“彻头彻尾的女人气!” 有一次,余长发突然对我说。

我们不喜欢羊胜利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羊胜利的毛笔字比我俩都写得好。学校书法竞赛,他居然拿了第一,我屈居第二,余长发第三。这怎么行呢?他一个外乡人,凭什么让他拿第一呢?俗话说:强龙不斗地头蛇。可羊胜利却毫不顾忌这些,平时从不主动与我们搭腔。我和余长发又气又恼,又怨自己竞赛时太大意。

但我们却不敢对羊胜利怎么地,因为他是夏老师带来的。

夏老师是学校的音乐老师,与羊胜利同乡,地区师范毕业分配到这里任教刚满一年。夏老师歌唱得好,人长得美,同学们都喜欢她。

一天课间休息,我和余长发伏在栏杆上,望着夏老师甩着齐腰的长辫穿过铺满阳光的操场,走上宿舍的台阶……我心有所动地对余长发说:“夏老师的美丽加快了我们成年的速度。”谁知,下午上思想品德课时,这句话居然跑到了老师的嘴里,成了不尊敬老师的罪证。虽然老师没点我的名,但我却感到脸颊发烧、无地自容。

课后,余长发帮我回忆。

我们终于想起来了,我说这话时身后好像有人迅速走过去了。

“肯定是羊胜利。”余长发说。

对羊胜利的同仇敌忾使我和余长发成了打不烂、拆不散的战略伙伴。我们处处留意羊胜利,想找他的岔子。然而,羊胜利也谨小慎微,处处提防着我们,使我们一时竟找不到机会。

一天,余长发兴冲冲地拉着我往外跑。“我发现羊胜利的秘密了!”

余长发说,每天上午第二节课,羊胜利总是将书本打开竖在课桌上,人却伏在书本下打瞌睡。“涎水流得老长呢。”

总算找到你的软肋了。小子哎,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二天上午,第二节英语课开课不久,我回头一望,果然看到了余长发描述的情景。我大喜,急忙写了张纸条,趁人不备递给了老师。老师看完纸条后丢下书本,拿着粉笔朝羊胜利走去。

想不到英语老师也偏好恶作剧,他并未直接叫醒羊胜利,而是用粉笔在羊胜利的脸上轻轻地画图……

教室里响起了吃吃吃吃的笑声,很快就变成了哄堂大笑。

羊胜利醒了,他惊悚地站起来,脸红得像关公。

我和余长发相视一笑。初次得手让我们信心倍增。我们决心再策划一次更为过瘾的,让羊胜利一败涂地,最后乖乖地卷起铺盖走人。

我的同桌杨小梅给了我们机会。

就像不喜欢羊胜利一样,从同桌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不喜欢杨小梅。

在我的感觉里,她总是低着头,悉悉索索地,不是弄什么就是吃东西,好像从没认真听过课。她身上一股浓浓的肥皂水味也让我十分不自在。尽管我的衣服也是母亲用肥皂水搓洗的,但却漂得很干净,全身透着布料儿应有的芬芳。杨小梅的显然没漂干净,这是懒的象征。而且,她老是从家里带了生红薯来吃,细细碎碎的,就像我家仓楼里的老鼠一样,叫人不得安宁。

更令人气恼的是,杨小梅作业遇到难题,居然跑到后排去向羊胜利请教。

明明我的成绩好,却不请教我,而要跑到后排去请教羊胜利,摆明这就是认为我不如羊胜利了。杨小梅的如此做法令我妒火中烧。

余长发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俩有一腿。”

我瞪着余长发:“你瞎说!”

余长发的眼睛立刻瞪得比牛眼还大:“不信拉倒,我都亲眼看见他俩那个黏乎劲了。”

我信了,余长发从不说假。

我们找了一个僻静地方,如此这般地嘀咕一阵,便会心地笑了。

当晚,我撕了一页作业纸,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第二天一早便交给余长发。余长发拿了纸条,马上跑到班主任李太华老师门前,将纸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我的心咚咚地跳,期待着一个时刻的到来。

第一节课下课后,李老师神色严厉地来到教室。“羊胜利,杨小梅,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我和余长发再次相视一笑。

不一会,就看见杨小梅眼圈红红地跑回教室,伏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

李老师也来了。他脸色铁青,扬着手里的纸片,怒冲冲地说:“谁写的?竟然用这种方式毁谤自己的同学,用心何在?咹?”

末了,他又说:“如果现在敢站出来承认错误,向两位同学道歉,我可以既往不咎,敢不敢站出来?!”他环顾着教室。

教室里鸦雀无声,一派肃然。

“敢不敢站出来?”李老师又问了一遍。

我感到心在狂跳,呼吸也急促起来。我坐不住了。

这时,后排有人响亮地答道:“是我写的。”

我的同学余长发勇敢地站出来了。“我向两位同学道歉!”

余长发的行为激励了我,我也呼地站起来,“是我写的,不关余长发的事,我向羊胜利、杨小梅道歉!”

“是我写的!”

“是我写的!”

……

我们的错误行为以失败告终了!但我和余长发的友情却突飞猛进,从此好得如同一人。余长发家离学校近,读通学;我家远,读寄宿。每天放学,我都要送他穿过学校外面那一大片油菜地,才酸酸地回学校。周末的时候,我们轮流去对方家里玩,受到了双方父母的热情接待。那段时间,同学们甚至笑话我俩在搞同性恋。我们听了非但不恼,反而认为这是对我们的友情的肯定。

无独有偶,余长发也爱吃生红薯,尤其是黄心红薯,他的书包里每天都带有几个。黄心红薯虽然好吃,却坚硬难啃。有一回余长发饿了,洗了红薯猛咬一口,一颗门牙血糊糊地咬脱了。同学们便取笑他——

“缺牙巴,扒鸡屎,扒到门角有堆热狗屎……”

余长发也不恼,任同学取笑。他仍旧从家里带了生红薯吃。他的母亲说,学校的饭菜份量少,余长发正是长身体,千万不敢饿着。

我知道余长发家里种了很多红薯。

我去他家玩时,他指着对面好大一块漫坡说,那是他家的红薯地。

余长发告诉我,种红薯是很费力的。阳春三月,将土窖里逾冬的红薯种取出,插在牛栏肥里催芽;冒芽后再取出,种到田畦里长藤;等到绿绿的藤叶纵披横铺,缀满整个田畦时,再将藤剪成小节,粘了肥灰插到预先锄好的地里去。红薯藤借了肥气,渐渐地抽枝发叶,贴着地儿弯弯绕绕地蓬勃起来,于是,整个山坡全绿了……春去秋来,串串红薯在地里鼓鼓胀胀,呼之欲出。

想不到余长发竟然明白这么多事理,我不由得对他越来越佩服了。

余长发还说,红薯一身都是宝!这倒不因为自己的父母只会种红薯,而不会别的生财之道才这么说。余长发说他看过电视,有位营养专家说红薯还可以抗癌呢。在城里,红薯都成了黄金食品。余长发觉得自己的父母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笨,反而很有市场眼光。父母挑了红薯去镇上卖,就很抢手。余长发每年的学费,就是这些红薯提供的。除了卖给城里人吃外,剩下的就自己吃,自己吃不完的给猪吃,吃了红薯的猪特别长膘。但不能给野猪吃。野猪努着长长的嘴巴,一来就拱烂了一大块红薯地。为了保卫红薯,余长发的父亲在红薯地旁边扎了个三角形的杉皮楼仓,夜里扛了火铳去守护,且经常带余长发去作伴。

爱捣乱的野猪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抑制不住地对余长发说出了也想跟着去守护红薯的想法,余长发爽快地答应了。

又是一个周末,我们在那个杉皮楼仓里度过了两个灌满天赖之音的夜晚,却迟迟未见野猪出现。我的耳朵灵灵的,眼睛亮亮的,因为我从未见过野猪。余长发见状,笑了,哄我睡觉。我闭上眼睛还在想:野猪究竟什么样子呢?是否跟家里的猪一样呢?

静谧的夜空繁星点点,幽寂的山林里藏匿着许多神秘和未知。我带着对野猪的想往进入了梦乡。

“快醒醒,野猪来了。”不知过了多久,余长发压低嗓门在耳边喊。

听到“野猪”两个字,我“呼”地坐起来:“野猪在哪?”

余长发的父亲端起火铳,蹑手蹑脚地爬到仓口,瞄着楼仓前方一团呼呼作响的黑影。

“砰——”铳响了。我捂着耳朵,用眼睛去寻野猪。

“快跑!”谁知余长发的父亲甩下火铳,拉着我们慌忙从后仓跳下来,连滚带爬地跑下坡去。

我们稀里糊涂地滚得全身发疼,脸擦伤了,腿摔瘸了。

原来余长发的父亲枪走了偏,没中要害,打到野猪屁股上去了。负了伤受了疼的野猪一声狂啸,腾地朝楼仓扑来。俗话说受伤的野猪猛如虎!惹不得的,只好弃枪而逃了。

第二天我们再去看时,楼仓已被野猪拱得稀巴烂。余长发的父亲叫了人循着血迹寻了去,终于找到了那头负伤的野猪,打死后抬回来一称,足足有三百斤重!村里人纷纷来品尝,脸上洋溢着过年般的喜色。

初三下学期,学校调来个新校长,姓吴。

吴校长新官上任,决心改变本校的教学面貌。目标之一,就是今年中考要力争有一名学生考上县一中。之前,本校只有学生考入区高中。

“我们要实现零的突破!”吴校长的豪言壮语在操场上空回荡。全校师生都感到异常振奋。

振奋归振奋,要想突破并非易事,得有具体措施才行。眼前的现实是:时间短,底子薄。吴校长和班主任李太华老师磋商了整整一晚,最后拿出个“抓重点,搞突击”的方案,鉴于我和余长发的学习成绩总是稳居前列,便把考县一中的希望锁定在我和余长发身上,要求本期我们两人都要住校寄宿,便于老师抓学习。这方案未免有点“揠苗助长”,同时也打击了其他同学的学习情绪。

吴校长雷厉风行,每天都来过问我们的学习,亲自解答疑难问题。他还弄来许多模拟试卷,使我们每天都处于紧张的临考状态中。

吴校长上任时,还带来一个叫唐小娜的女生,到我们班插读。

到底是城里女孩,唐小娜时髦、靓丽的着装和气质使她很快就成为了班里女生的领军人物,仿效者众。男生们也乐于接近她,以与她搭上几句话为荣。常常,在不同的场合都能听到这样的对白:“今天我跟唐小娜讲了个故事,把她乐傻了”……“唐小娜今天情绪好像不太好”……

我们两棵重点苗子虽然看不惯那些媚俗者,虽然偶尔也会被这股风儿牵引一下目光,但还不致于被分散精力。

令人烦恼的事很快就发生了。唐小娜爱唱流行歌曲,上晚自习时,只要老师一离开,女生们就怂恿她唱。什么《我衷心地谢谢你》、《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等等。音律不齐、高矮不一的歌声终日在耳边回荡,仿佛无数条虫子在身上爬,爬得全身都不舒畅,注意力根本就没法集中了。

我们忍无可忍,一齐向李老师告状。

李老师自然找了唐小娜谈话。但因为是校长带来的人,估计语气不会太重。

谁知唐小娜回到教室,竟然柳眉倒竖,指桑骂槐地数落了一个多小时。

我们打着眼色,咋咋舌头:“街巴佬真厉害!”

“你们说什么?骂谁呢?”唐小娜叉着腰站在身后,又欲作态。

这时,李老师黑着脸,倒背着手进来了。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唐小娜和女生们的歌声成了我们学习上的敌人,顽固且韧长。我们自觉战胜不了,便决定撤退。我们撤退的方式就是不在学校上晚自习了,到余长发家里去上,反正路途很近。当然,这都是余长发的主意。余长发的父亲知情后很支持,把他的书桌让出来供我们使用。

每天晚上,我们携着书本,穿过一路金黄的油菜花来到余长发家。进房后便不说话了,各自打开书本静静地学习起来。下自习的时间到了,便收起书本,踩着遍地沁凉的月色再溜回学校。这种情景令余长发的父亲十分感动。有时,他会安排余长发的母亲煮了鸡蛋端进房里,守着我们囫囵吞枣地吃完后再端出去。

校长终于知道了这件事。那天夜里,他带着李老师,打着手电筒一晃一晃地照过来了。

余长发的父亲在堂屋里接待了他们。

寒暄过后,余长发的父亲大声地数落起来,责怪学校管理不严,致使学生出现如此状况。末了,余长发的父亲石破天惊地抛出一句:“若是孩子们考不上县一中,全是你们的责任!”

校长和李老师一个劲地自责,并保证一定扭转这股风气。

中考结束了!

我和余长发都发挥不错、感觉良好。吴校长兴奋地挽起衣袖,在操场里转来转去,不停地大声嚷嚷:“我们终于有希望突破了!以后去县里开会再也不用坐冷板凳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耐心等待考试成绩和录取通知。

那段时间,我们沉浸在梦幻的荣光里,过得有些飘飘然。

时间过去了将近一个月,还没有任何消息。

余长发有些按捺不住,约了我去学校打听。

值班老师告诉我们,吴校长和李老师已经到教育局查了分数,然后就回家度假去了,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

我们心有不甘,决定去找李老师问个究竟。

李老师是半边户,家在枫香村,离学校有段距离。

一路打听,我们找到了李老师的家。李老师却到对面山里砍柴去了。

循着刀斧声,我们在一片小灌木林里找到了李老师。

一见我们,李老师揩揩额上的汗珠,腼笑着说:“恭喜你们,都考上了区高中!”

我们懵在那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想再细问时,李老师已扛着柴捆、佝偻着身子走上了一道山坡。逆光中,他的背影有些苍凉。

余长发告诉我,吴校长向李老师许了诺,只要我们中间有一人考上县一中,就把他的老婆招来学校做勤杂工。

“看来,这事要泡汤了。”余长发伤感地说。

我不知道校长对李老师有这样的许诺,只知道李老师过得很苦,一家老小全靠他那点工资度日,父亲又患有肺结核,成天捧个药罐罐……

结果既已知晓,现实又无法改变,我们只好打道回府。

余长发家近,先到了。由于将来去区高中要经过我家,分手时他便与我相约,开学时我在家等他,路上好做伴。

接下来,我在一种颇为闲适的状态中打发着一个又一个日子,看小说、钓鱼、放牛、憧憬高中生活等等。也想想余长发。我想,余长发肯定也会想我。

开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报名那天,左等右盼,迟迟不见余长发的影子,我心里忽然不安起来。

中午时分,余长发终于来了。

由于走得急,他满头大汗,一来就告诉我,他不能和我一起去上学了,他家里近日连遭变故:先是父亲上山伐木不幸跌落山涧,中风瘫痪;再是母亲烘布褡子引发火灾,一座大瓦房烧得只剩半片小屋。他必须留在家里帮母亲种地,侍奉半身不遂的父亲,照顾年迈的奶奶……

我的大脑兀地一片空白!

余长发却似乎没有过多的悲戚,他用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语气平静地说着这一切,眉宇间竟显出几分坚定的神情。

不过我仍然注意到了,他那双略带红肿的眼睛!

余长发说:“时候不早了,你该去学校了,我送送你吧。”

他帮我挑起行李,径直往前走了。

我心情沉重,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

到村口时,我毅然接过行李,坚决不让他送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说。

我们就此分手。互道珍重后,余长发就匆匆回转了。

我目送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回到他的沉重的现实里……而我的身后,即将展开色彩斑斓的高中生活。

别了,我的同学余长发!别了,我的懵懂激情的初中岁月!

山里起了雾,余长发的背影很快就在山道上隐没不现了。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是雾气还是别的什么。

 

创作谈

龙章辉

我是个沉缅于内心的人,喜欢独自思考,喜欢安静的生活。急功近利的现实却使得心中充满了浮躁,就像一匹野兽时常在体内奔突……

幸而,我遇到了文字,它让我安静,帮助我解决内心的问题。
  首先是诗歌,嘶鸣着来到我的夜晚,我一次次跃上它的马背,就意味着一次次完成了暗夜里的突围。于是有了《乡风微醉》、《一根藤蔓在奔跑》……

当我人困马乏,到河边饮水,一位洗衣女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一遍遍漂着手里的衣物,专注而沉静,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到来;她的身子弯曲着,霞光映照下,散发出美丽、温和与高尚的母性光泽,这种光泽让我内心的风暴迅速平息,瞬间纯净得像一个孩子,并且有了倾诉与哭泣的愿望。这时,我遇到了散文。于是有了《被时光雕刻的少年》、《晨光弥漫的村庄》、《像群山一样绵延》……

有一天,我的马儿稍稍肥壮些,需要一片更大的原野供其驰骋了。这时,我遇到了小说。于是有了《学打》、《媒鸟》、《洄龙湾》、《绝版牛王》……

我沉浸于童年细节,营造着美丽与温和,是因为我永远相信天然未凿的童年细节里,才真正蕴藏着人间真善与至爱。因而,我时常牵着内心的“浮躁”,在童年的山坡上吃草、歇息……

在我的作品里,出现过两种速度——

一个高度自恋的少年,把自行车蹬得像风一样快;少年的“我”沿着长长的河岸穷追猛赶,去找寻丢失的鸭子;而成年的“我”则慢下来,在田垄上徘徊,托人向麻雀打听稻草人的去向……

快与慢构成了人生的两个阶段。因为成年,因为有了痛感,所以慢下来,于是我们便格外想念那些像风一样快的时光。

有点快乐、有点惆怅、有点淡淡的忧伤的,那都是美好的时光!

 

龙章辉简介

龙章辉,男,侗族,1967年11月出生绥宁县长铺乡沙田村,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侗族文学分会理事、邵阳市作家协会理事。曾获湖南省第八届全省青年文学创作竞赛二等奖,“大红鹰杯”全国文学创作大奖赛二等奖。重要作品有散文《晨光弥漫的村庄》、《好像听见父亲在风中说话》、《鸟语》,散文诗《一根藤蔓在奔跑》,诗歌《公鸡叫了》。